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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画的现代化——谈吴冠中先生“移花接木”之艺术思想

陈辉


吴冠中先生是20世纪以来推动中国画现代化的一面旗帜,是中国画现代化的引领者、践行者。他一生在中国画的现代化与油画的民族化的道路上苦行探索,大胆革新,探险求变,不拘陈法,水陆兼程。一生走着自我心灵呼唤的独木桥,从不跟风逐流,不被时下的流行所侵扰,只做独立意志、自由心向的艺术猎人,搜寻艺术的踪迹与目标。他倡导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与西方的现代主义经典嫁接移植,推陈出新。以古韵新调,洋腔中唱的变革思想在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东方,写生与创作,生活与艺术等方面架起了“移花接木”的艺术之桥,移情转意,纵横贯穿,为中国画艺术发展的现代化,拓展了新品种,开辟了新风貌,奠定了新格局,为中国画艺术的现代性研究提供了可以借鉴的理论依据与实践范本,对21世纪中国美术事业的发展与繁荣,文化自信,艺术高峰的建立有着不可估量的文化价值与社会价值。


一、传统现代 古调新韵


吴冠中先生提倡师承传统要有所选择,不能忽视传统在当下的现代性意义。他在探索与研究中国画的现代性方面首推石涛,他认为石涛明悟了艺术诞生于“感受”,故有艺术的直觉与移情表现。石涛“笔墨当随时代”的提出,具有时代发展的视野,对应不同时代风尚与艺术家的不同笔墨语言。他认为传统应该是动态的,发展的,每个时期的传统都是在继承前人优秀传统的基础上的再扩容,再变革,再发展,他推崇倪云林、石涛、八大山人的作品,认同苦瓜和尚画语录中的“一画之法”之说,即不同的笔法墨法应随不同的物象与景致而变化,随观察时境的不同感受而施以不同的笔法墨法,我自有我法。同样,吴先生也十分注重笔性、墨性、心性的感悟,体会笔下各不相同的画境,在不重复传统曾有的痕迹中彰显鲜明的个性,独特之品相,唯一之特征,时代之精神,这是艺术的立命之本。他一直强调作品中的心弦:即“拨动吾之内心深处的心声去打动人民的呼声,故而作品承载着生命的气息,蕴含着精神的寄托,饱含着心灵的呼唤”。他赋传统名作以新时代之风,在传统与现代中搭建了一条变法的艺术之路,文化传承之路,借古抒今之路,取名为“古腔新韵”系列,这一系列的代表作有《夜宴越千年——歌声远》,《五牛图》,《女娲》等,是吴先生在90年代挖掘历史名作,以今怀古的审美探索,在传统与现代的交汇中寻求“移花接木”的共鸣。《夜宴越千年——歌声远》这幅作品是以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为蓝本,节选了宫女吹笛箫的局部场景,方形的构图中,几名宫女飘仙似的动态,借助粉红、粉绿两种极致对比色的跳跃,墨线的飞舞萦绕,意象的人物造型,形色皆于动荡中,歌声跌宕不绝,烘托了夜宴场景的气氛,仿佛将夜宴主人醉意与掩盖失望的气息弥漫于歌舞声中,成为千古绝唱……吴先生以飘洒豪放的笔墨色染,改写了顾闳中工笔重彩的严谨造型与浅绛色调,作品以简代繁,以写代工,舍弃韩熙载不画,旨在通过宫女吹笛箫的欢快情景,隐喻歌舞升平的背后是主人沉郁寡欢,心事重重的境遇。吴先生从当代人的审美视角着眼,以现代性的表现手法,对传统绘画中经典作品做了浪漫式的,表现性的,抒情般的,寓意化的改写,深化了作品的内涵与艺术表现力,揭示出“古腔新韵”中的人类情感之奥秘。


二、西方东方 洋腔中唱


吴先生一生探求东西方经典艺术的融合,高举形式美的大旗,崇尚古典美学精神,以蕴含诗情画意的意境之美为根基,汲取西方优秀的艺术语言及表现手法之养分,在道法自然,万象由心,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的浸润中,对西方现代主义绘画进行了深入的解析与取舍,借用与融合,在东西方现代绘画的内涵与图式的表现中架起了绚丽的彩虹,打通了中国画现代性表现的路径,开拓了中国画表现的多元化与新风向。在对物象浸注情感与激情表现的同时,或注重作品格调的清新雅致,或是震撼心灵的绝响,形成了酣畅淋漓,鲜活生动,意境无限的吴式写意之风,中国画的现代化之风。


吴先生特别强调画面中的整体比例分割,即数据差之美,体量对比之美,画中节奏之美,借鉴西方现代构成主义的精粹,在传统形式的中国画中注入现代性的视觉元素,相似于中国传统散点透视学中的原理。但不同的是构成主义强调了画面分割对比后构成的整体性美感和视觉张力,杜绝了琐碎与拼凑画面显现的无力感。吴先生借鉴和移植了西方现代绘画中构成主义之优长,改良并发展了中国画。如抽象主义的蒙德里安、康定斯基,后印象主义的凡高、塞尚,野兽主义的马蒂斯,立体主义的毕加索等,这些艺术大师的图示,是吴先生常借鉴并以此对中国画的现代性作“洋腔中唱”嫁接的范例。代表作品有《双燕》、《飞尽堂前燕》、《雪山》、《都市之网》等。《双燕》这幅作品简洁明朗,以线性分割了素白的宣纸,老宅人家的粉墙黛瓦的组合中形成了秩序的比例之美,老墙构成的不同面积与水面天空的分布,展示了画面的数据差之美,门前弯曲向上的独树放置于画面6:4之处,树下添画一长凳,故有说不尽故人的家风轶事之意,高低错落的门廊跃眼于视觉,在屋檐的墨线与石台阶宽线的挤压下,粉墙犹白几净,淡淡的水影映衬着远去的流光岁月,双燕飞临的堂前记录着主人酸甜苦辣的过往人生,往事如烟,梦索故园。


吴先生洋腔中唱的提法还体现在康定斯基关于点、线、面构成的解读上。世间万物由点、线、面构成,点、线、面构成了节奏之美,空间之美,肌理之美,韵律之美,是现代图像视觉审美的重要载体。吴先生90年代以后的作品多次出现由点、线、面构成的画面,如《都市之夜》、《谁见沧桑》、《老重庆》、《张家界》等。《都市之夜》这幅作品以表现都市夜晚为创作主题,是因为夜晚的都市衰减了白日里的清晰轮廓和细节多变的繁复,混沌与灰暗的色调中凸显着灯红酒绿的迷境,密集的点,交错的线,斑斓的色,纵横交替,楼前楼后,前挤后压,互不相让,浓墨粗笔,顶天立地,叙述着人间万象。作品强调了整体的视觉感,抛开了留白,以浓墨代之;横线纵线,非楼似楼,彩点墨点,似窗非户,跳跃于画中,依偎怀抱,相拥相守于夜幕中,构成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夜香港景色。然繁华的背后是人生享乐还是挣扎,无人知晓,任凭观者去遐思。


三、 写生创作 心生万象


吴先生一生坚持写生,在写生中感悟自然与情感的相互交融,赋作品以艺术生命之神灵,感人之魅力。写生是孕育艺术新生命的胚胎,是身临其境感悟自然的第一手资料,他一生写生无数,众多的经典佳作皆诞生在他的写生作品里。同时也是创作,因为写生中浸入了作者对物象的情感与感受,创作是对写生的客观形态的主观表达,似像非像,似景似情,情景交融,物我两忘。吴先生常说的“艺术的错觉之母”,是体现在创作中似与不似之间的以形写意,是直觉中的错觉所生成的心象,是对客观形态的提炼与升华,是以道观象所获得的印象,是搜尽奇峰打草稿所撷取的艺术源泉,并非是对客观形态的描摹与照搬。吴先生每次写生都会探究物象的内外与全貌,像古人游历时,山上山下去看,山前山后去转,像蜜蜂采蜜一样在花丛叶下四处寻觅,多角度的立体观察自然形态,以获得最佳视角,随情释放、随意布像、随景造境。每幅作品的背后都有着创作的缘由与艺术的联想,都有借景喻情的画外独白,每每观来感人至深,波及心灵,仿佛是在与吴先生对话。这类作品, 80年代初的代表作品有《交河故城》、《高昌遗址》、《春雪》,90年代之后的有《海风》、《鹤舞》等。《交河故城》这幅作品是吴冠中在四十几度的高温下顶着烈日、湿透衣背,倾注心力完成的里程碑式的代表作。画作构图饱满错落,叠构重生,吴先生通过自由取象,移入搬迁,再现了交河故城干涸的地貌特征与曾经鼎盛的大唐王朝。与时下的邻落与坍塌,疏散与低矮相比,吴先生显然对过往的思绪注入了自己的主观感受,千余年的沧桑之变,时间与岁月的雕琢,难以辨认出昔日的繁华了。作品通过残垣断壁的密集排列与重新组合,褐赭色调与屋漏痕线条的游动,往日窗格留下的黑洞,剥落的残壁渗透着岁月的遗迹,折射着历史曾经的华彩与喧嚣。《鹤舞》这幅作品是对如何表现运动中的形态作的一个归纳性的诠释。作品表现了鹤姿在不同角度自由欢舞的形态所形成的疏密变化,前后秩序,体量差异,视觉美等,而非客观的定格,流动中的鹤群并不是每个时段都能呈现出艺术的形式感,而吴先生则通过捕捉记忆,寻求到了艺术表现中的意想不到。这是写生与创作,客观与主观的互相转换,即在写生中融入创作,在客观中注入主观,写生创作,心生万象。


四、 生活艺术 诗意情怀


吴冠中先生一生清居简朴,可以粗茶淡饭简陋三餐,唯视艺术为至尊,唯有艺术情缘至爱难舍。生活是艺术灵感的来源,孕育着艺术生命的发现。吴先生从去桂林芦笛岩的长途汽车上看到拥挤的人缝中闪过的山间民居,溪水白涧,秋山红树,脑海中呈现出了一幅完整致美的画面却瞬间即逝。吴先生难忘此情此景,第二天抑制不住再来探寻昨日之情景,却难见踪影,何故?其实它们并不相邻依偎,是飞驰的速度将散落的、局部的景象穿连于一体,似蒙太奇的时空演绎。吴先生从生活中发现了“移花接木”的艺术创作方法,这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提出的“以道观相”“胸中丘壑”十分吻合。生活也启示了吴先生的灵思遐想。对月下玉龙雪山通体银灰身段的观察,使先生联想到了苏珊出洛,而将生活中的客观拟人化为物象的生命象征;对黄土高原的茫茫山脉、纵横沟壑的蜿蜒起伏的观看,感受到了卧虎长啸,土地之母启示了老虎高原;对冬日北海公园里纠缠枯死的残荷的观瞻,先生仿佛看到了一群僵尸,进而联想到了罗丹的雕塑“加莱义民”,从而将生命的终结升华为艺术的崇高,将客观的事物用以文学性的叙事,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温度与醇度。代表作品《都市之网》是吴先生在太湖泛舟时,面对着渔网密布、标识多如麻、鱼虾生存维艰的景象而联想到都市高楼林立的繁华下人们生活的艰难与困苦。他在40cm×40cm的画面中,用几何形的块面分割了都市建筑,以红黄绿之耀眼颜色作音符,以黑白灰与线的穿插作乐谱,创作出一曲华宅深处隐藏着无情的竞争与对决,人们奔命如鱼虾,生存多磨,举步维艰,落入了都市无情之大网的交响作品。


吴先生有感于生活之启发,从生活中来,通过艺术表现再回到生活中去,生活艺术两相思,诗情画意寄心源,将生活与艺术融合升华,以形式美的艺术规律,捕捉对自然的敬畏与永恒;以激情的写意,酿造出气韵生动的吴式语境;以生命的阅历,记录着大千世界的岁月沧桑;以深厚之学养,自由之灵魂,不惑之思想,不畏之精神,完美的抒写了他的艺术人生,也使他的作品饱含着现实主义的人文关怀与本土精神。《伴侣》这幅作品,吴先生以写意的艺术形式,刻画了红与绿两条游鱼偶遇后相依相伴的画面,隐喻着幸福的来临、艺术灵感的迸发、情感的涌动均是一现的昙花,而人生之寂寞则是一种常态。


吴先生的艺术思想与艺术实践,带给了我们非同寻常的思维表达与艺术表现形式的启迪,开拓了艺术表现的新风尚,特别是在作品的文学性内涵上与中国画的意境表现上,对后人影响至深,他在形式美的艺术语境中与古今中外、与生活艺术对话搭桥,“移花接木”,推动了古老的传统中国画在现代性的道路上不断生根、开花、结果,并硕果累累